27
“叮──”
父亲的来电打断了我纷杂的思绪。我按下了接通键。
“季瑶,你也老大不小的了,爸朋友的一个儿子特别优秀,他家里条件也很好,我寻思着介绍给你,你这周回来趟呗,跟人家小伙子见个面。”
“爸.....我不想谈恋爱。”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抗拒。恋爱?我的心早已被恐惧、创伤和无法言说的耻辱彻底撕碎。任何形式的亲密关系都让我感到窒息和肮脏。
“那是爸的铁哥们的儿子,小伙子性格特别好,敦厚老实,爸都答应人家了!你这周必须得回来和那个小伙子见个面吃个饭,看看聊不聊得来,就这么说定了!”他的语气斩钉截铁,完全没给我留下任何拒绝的余地,便挂断了电话。
冰冷的忙音在耳边回响。我茫然地站在街头,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,巨大的孤独感将我吞没。
回去吗?那个被称为“家”的地方,真的是避风港吗?也许吧。至少,能暂时有个容身之所,避开堰都这令人窒息的一切,避开程予今受伤的目光,避开......那个如影随形的人。我内心的天平在巨大的疲惫和对一丝安定.....哪怕是虚假的安定的渴望中,无力地倾向了顺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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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尘仆仆地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家时,父亲还在上班,继母也不在。是放假在家的弟弟给我开了门。
“姐。”他淡漠地喊了我一声,眼睛甚至没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,然后便立刻又窝回沙发,沉浸在游戏的世界里。
弟弟眼中的我,大概和一件闲置的家具没什么区别吧。我一边自嘲地想着,一边默默地走进那间属于我的,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小卧房。
收拾完房间,我疲惫地躺到床上。一闭上眼,程予今最后那个带着巨大的失望和痛心的眼神就浮现在脑海里,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。悔恨和强烈的自我厌弃感灼烧着我。我猛地翻了个身,拿起手机,点开微信,点击她的个人主页,她竟然还没有删除或拉黑我.....
指尖悬在屏幕上良久,我用尽力气敲下了长长的道歉文字。每一个字都在忏悔,都在陈述着我的混乱、我的恐惧、我的懦弱。我知道文字苍白无力,但我只能通过文字来表达悔意和愧疚,这是我当下唯一能做的。
犹豫了一下,我又将那仅存的一点积蓄,五千块钱,给转了过去。我企图通过这种方式来减轻一点自己的愧疚。
我的思绪又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李宜勋,我想起监控视频里她咀嚼白玫瑰花瓣的画面,那诡异的一幕让我的心底泛起一阵寒意。更可怕的是,父亲为了弟弟,已经陷入到了她的阴谋之中。
距离弟弟升学还有一个学期,或许还有机会回旋,我得试着劝说父亲回头....尽管说服他的成功率渺茫得可怜,但他落入陷阱是因我而起,这是我的责任,劝说他是我必须去做的事情。
至于相亲......我心里已是一片灰烬,经历了那些事之后,我想自己大概这辈子也不可能和任何人谈恋爱了。去见那个男人一面,然后随便找个“性格不合”的理由推掉,大概就是我能敷衍父亲的极限了吧。
各种纷乱的思绪,再加上沉重的疲惫,最终拖垮了意识,渐渐地,我陷入了昏睡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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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粗鲁的敲门声把我惊醒时,窗外天色已近黄昏。
趁着继母在厨房做饭的空隙,我深吸一口气,鼓足勇气开口:“爸,在特长生推荐名额上作假.....这种操作风险太大了。万一被发现,不仅弟弟前途尽毁,你行贿更是有可能会坐牢的,而且.......一个刚认识的人,就因为‘一见如故’就帮你做这种风险很大的事,你不觉得......太蹊跷了吗?”我不能说出李宜勋的事,只能尝试用现实的风险来警醒父亲。
父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,不耐烦地挥挥手:“你懂什么!这事有风险我当然知道,但是你弟的前途重要!那个教育局当官的是我朋友,他什么人品我难道不清楚?人家豪迈、仗义,为了男人间的情谊帮我,多难得!你怎么净泼冷水?就不能盼着点家里好?”
“爸......我不是那个意思,”我急忙辩解,“现在政策这么严......连受着我救命之恩的班主任都推脱了这事......我是怕万一.......那个人事情办不成,最后还把弟弟和你搭进去......”
“闭嘴!”父亲猛地提高了嗓门,怒火喷薄而出,“事情板上钉钉了,轮得到你在这乌鸦嘴?你是成心见不得你弟好?才来这说这些扫兴的?你自己没出息考个破大专,是不是也巴不得你弟跟你一样,上不了好学校将来蹲流水线?!”
父亲说罢,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。
每一次,每一次都是这样。“没用”、“没出息”、“不如弟弟”.....这些话语父亲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.....我为了他,为了这个家,想要劝他,结果换来的还是这样的指责.....弟弟,弟弟,他眼里永远只有弟弟,我从来都是那个没出息的女儿,而弟弟才是他全部的希望。
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闭上双眼大口喘息着,试图压下胸口翻涌的酸涩和早已习惯了的钝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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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饭的饭桌上。父亲放下筷子,对我说道:“季瑶,现在我说正事,听好了,那个小伙子性格敦厚老实,家里有叁套房两辆车,条件相当不错。他今年33岁了,只是因为对找对象要求高,才一直单身到现在.....”
33岁还单身......敦厚老实.....有房有车.....这意味那个人除了性格老实之外,其他方面很可能乏善可陈,甚至可能有某种不足。父亲对“好亲事”的标准,赤裸裸地暴露了他心目中我这个女儿的价值。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,胃里一阵翻搅。
“我不想见了。”我的声音冰冷而疲惫。
“说什么瞎话?我都跟人家说好了,你必须去见一面!”父亲语调提高说道。
“小瑶啊,”继母适时地插话,脸上堆着惯常的假笑,“那小伙子家底厚实,嫁过去就是享福的命,先去看看嘛,又不吃亏。”
“你们有没有他的照片?”我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。
继母看了父亲一眼,没吭声。
父亲不耐烦地一挥手:“你明天自己去看了不就知道了!我刚刚已经跟我那朋友打过电话了,我帮你约好了,就在明天中午11点,在中心公园见面!你必须去!”那语气,不是在商量女儿的终身大事,而是在下达一项无法违抗的任务。
所有退路都被堵死,我的心底溢满悲凉,我有没再说话,只是低下头,麻木地将饭菜塞进口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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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,在约定的公园里,我见到了那个大我十多岁的男人。
现实比最坏的想象更让人难以接受。他的身高才一米六左右,和我差不多高,身材很胖,长相其貌不扬,最刺眼的是他行走时明显的跛脚。他打量着我的目光,带着一种审视货品般的满意,嘴角挂着自以为温和的笑。
我强忍着转身逃离的冲动,开始了这场由父亲强行安排的、令人窒息的相亲。他侃侃而谈,言语间不无得意:“你爸妈都跟我说了,说你长得不错,性子温柔单纯,还没谈过恋爱......挺好,挺好!你爸妈还说不会要太多彩礼,你们家倒也算开明.....”
长得不错、温柔单纯、没谈过恋爱......在父亲口中,我变成了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,我的价值只在于能嫁入一个条件好的家庭。而眼前这个男人,也欣然接受着这种估价,他不在乎我的内在,而是看我长相性格适合做妻子,就用一种购买到心仪物品的口吻表示满意。强烈的屈辱感和被物化的恶心感几乎让我呕吐,我放在膝上的手,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。
好不容易熬到午饭时间,在他的一再邀请下,我们去了附近一家高档餐厅吃饭。一顿食不知味的午餐过后,我和他交换了微信,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。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等过几天,就把他删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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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家后,扑面而来的是父亲热切的问话:“回来了?怎么样?人家刚给我打电话了,说对你挺满意!季瑶,爸跟你说,这小伙子人品真没得挑,我看你俩挺合适,你年纪也不小了,这事儿......”
“我不喜欢他。”我冷冰冰地打断他,径直朝自己房间走去。再多待一秒,我都怕压抑不住胸口的悲愤。
“站住!”父亲在身后怒吼道,“我话还没说完你躲什么躲?!”
我停住脚步,却没有回头。
“季瑶!”他几步冲到我面前,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,“现在什么世道你不知道?经济不行,钱难挣!你阿姨下岗多久了?家里就靠我一个人撑着!你那个破学历我也没指望你能找着啥体面工作补贴家里!能养活自己别啃老就算烧高香了!我如今好不容易给你搭上一门好亲事,男方家庭条件这么好,你嫁过去过享福日子有啥不好.....”
呵,在父亲的逻辑里,我就是个累赘,是迟早要甩出去的包袱。我的感受、我的意愿,在“条件好”叁个字面前,一文不值。
“爸,”我猛地转过身,直视着他喷火的双眼,“那个男的家里,到底答应给你什么好处了?”
父亲愣了一下,显然是没想到我会问的这么直接,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,随即被恼羞成怒所取代:“你、你这是什么意思!?我辛辛苦苦给你找了个好归宿,还不是为了你好?!你要不是我的女儿,我操这份闲心干嘛?!”
他喘着粗气,指着我吼,“别给我废话!人家对你满意,是你的福气!你得跟他好好相处!”
“福气”?这种把女儿像垃圾一样清理出去,换取一点他眼中的好处,也叫福气?累积的委屈、愤怒、失望,在这一刻轰然爆发,压倒了我最后一丝理智。
“我不愿意!”这四个字几乎是嘶吼出来的。人生第一次,我如此清晰地、用尽全身力气地反抗了父亲。
“好!好啊你!你翅膀硬了,敢跟我犟了?!你愿意也得愿意,不愿意也得愿意,这件事我说了算!”父亲的暴怒地吼道。
够了!真的够了!这个名为“家”的牢笼,比任何地方都更令人窒息。 我再也无法忍受,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家门。
“季瑶!站住!你去哪?!你给我滚回来!”父亲震怒的咆哮被狠狠地甩在了门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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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日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,让我脸颊生疼。我漫无目的地狂奔着,只求离那个家越远越好。
不知跑了多久,我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,在城郊一处荒僻的水库边停下了。
灰色的水面倒映着同样灰蒙蒙的天空,透出一丝死寂,如同我此刻的心情。
我无力地蹲下身,抱住膝盖,将脸深深埋了进去。所有的伪装、所有的强撑,在这一刻土崩瓦解,巨大的无助感和被抛弃的冰冷席卷全身。
“瑶瑶....”一声轻柔的呼唤,像是贴着耳廓响起。
同时,一只温软的手,轻轻地、试探性地落在了我的肩头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,也许是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后的本能,也许是崩溃边缘对一丝温暖的疯狂渴求,又或许是潜意识里对李宜勋的温柔形成了一种病态的、扭曲的依赖..... 在那一刻,理智的堤防彻底崩塌了。我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,猛地转过身,抱住了李宜勋的腰肢。积蓄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,汹涌而出,浸湿了她的衣服。
李宜勋的身体似乎也僵了一瞬,但随即,她搂住了我颤抖的身体,慢慢半跪下,她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后脑,轻声说道:
“没事了,瑶瑶,没事了....哭吧,都哭出来……我在这里,我在呢,我会一直陪着你....”
我更加用力的抱紧她,放声痛哭起来。所有的委屈、恐惧、愤怒和无处诉说的痛苦,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畸形的出口。